門被撞開了一大半。
有人莽撞地往辦公室裡面闖,帶著一陣寒風,還有一股甜膩而濃烈的香水味。為什麼不開門?你們在下棋還是打牌?那女人微胖的面孔率先鑽過了門縫,尖厲的聲音變得激憤起來,好啊,關著門在下棋?知道我們國家為什麼落後嗎?就因為養了你們一大窩懶蟲,混吃等死,上班不幹活,天天下棋!
他們是在下棋。柳生經常陪喬院長下圍棋,喬院長下棋的時候是不處理工作的,誰若不知趣,就由柳生出面,把人打發走。柳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,正要去驅趕那個女人,女人從挎包里抽出一把寶劍,只見半空里銀光一閃,女人高喊道,閃開,馬仔閃一邊去!
一聽就是鄭姐,飛揚跋扈慣了,她不屑打聽柳生的名字,從來都喊他馬仔。是一個四十歲多歲的婦女,裝扮時髦,時髦得有點不倫不類。她穿著猩紅色的羽絨服,黑色健美褲,白色運動鞋,肩上挎了一隻棕色的皮製劍鞘,那劍鞘使她看上去盛氣凌人,像一個新時代的女金剛。柳生每次看見鄭姐的寶劍,都忍不住發笑。聽見他的竊笑聲,鄭姐猛然回頭,劍挑柳生的下顎,馬仔,你笑我的劍?現在社會上妖孽太多,我隨身帶把劍斬妖,有什麼好笑的?柳生小心地躲閃著劍,我不是妖孽,你別斬我呀。鄭姐說,你做妖孽都不配,你是個小馬仔,小馬仔,你不認識我的?柳生說,我哪兒敢不認識你?你是箍桶巷的鄭姐,千萬富翁嘛。
誰沒聽說過箍桶巷的鄭姐和她弟弟鄭老闆呢?那姐弟倆是一個傳奇。他們的創業之路與居民的沐浴緊密相關,姐姐承包了箍桶巷口的老澡堂養德池,弟弟最初在池子里幫人搓背,閑來無事,構思了一條精彩的廣告:百年養德池,今朝水文化。廣告巧妙地迎合了大批浴客崇尚文化的消費心理,養德池從此名噪一時,賓客如雲。姐弟倆從箍桶巷起步,很快做大做強,成立了鄭氏水文化連鎖企業,旗下最多的時候擁有二十多個洗浴中心。後來企業再擴張,易名為鄭氏國際投資貿易公司,做發泡塑料生意服裝生意鋼材生意汽油生意,還走出國門,買下了越南兩座礦山的經營權,姐弟倆毫無爭議地成為城南首富。榮華富貴來得太快,太多,姐姐懂得如何享受,弟弟一時無法適應,不幸得了妄想症,總是懷疑有人要暗殺他。有一天深夜,鄭老闆拉著一隻旅行箱在大街上狂奔數千米,徑直闖進公安局的大門,自稱有人追殺他。值班人員發現他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三角內褲,兩隻手腕則戴滿了名貴的瑞士手錶,問他為什麼是這副裝束,他說,來不及,來不及了。打開箱子檢查,裡面除了幾盒避孕套,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幣,值班人員起初以為遇見一個夢遊的富翁,詢問之下,才發現不是噩夢的錯,是恐懼擊垮了年輕的鄭老闆,他投訴綁架者在他的辦公室里留下了很多長長短短的繩子,指稱殺手喬裝打扮成美艷的按摩小姐,今夜就要伺機下手。值班人員很快聯繫上鄭姐,鄭姐當場在電話里哭了,說,他是董事長呀,這個樣子,公司還怎麼上市?值班民警問,你們公司的股票也要上市?去上海還是深圳?鄭姐邊哭邊說,不去上海了,也不去深圳了,去井亭醫院!
鄭老闆成了喬院長的病人,鄭姐卻成了他的上帝,上帝不好怠慢,喬院長對柳生使了個眼色,還不快給鄭姐泡茶去?自己去打開了葯櫃。開塞露,開塞露在哪裡?他嘴裡念叨著,鄭老闆還在便秘?長期便秘影響腸胃功能,我很重視這個情況的,昨天就吩咐他們多送幾瓶開塞露去,都怪李護士不長記性。
鄭姐冷笑一聲,開塞露開塞露,你就知道個開塞露,昨天就告訴你,我弟弟大便通了,現在不是便秘的問題,是他在這裡的地位問題。我們交了那麼多錢給醫院,你給我們一個特二床,房間朝西呀,什麼意思?我弟弟不住朝西房間,要住就住特一床,要朝南!
特級病房是給廳局級以上準備的,給你弟弟特二床,已經算特殊照顧了。喬院長耐心地向鄭姐解釋著,眼睛突然一亮,說,特一床是康司令,老紅軍老革命老領導啊,你們見過康司令了嗎?你們相處得怎麼樣?
我們沒相處,他瞧不起我們,我們也不稀罕搭理他!鄭姐似乎被捅到了痛處,勃然大怒道,少跟我提什麼級別,現在是商業社會,錢就是級別!什麼樣的大幹部我沒見過?市委書記的手,我握得不想握了,省長的手,我也握過!你少拿康司令來壓我們,康司令住院不交錢,我們交了多少錢?憑什麼他是特一床,我弟弟就是特二床?
喬院長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,示意柳生將茶几上的棋子收起來,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風油精,用手指蘸了些,一圈圈地塗在腦門上。頭疼頭疼,一邊是司令,一邊是大老闆,我哪邊也不敢得罪啊。他對柳生苦笑,含沙射影開了個玩笑,這倒霉院長真是個苦差事,賺不了錢,整天得罪人,柳生啊,乾脆讓給你算了。
多少錢?鄭姐突然問。
喬院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,什麼多少錢?
買你這個院長,多少錢?鄭姐的寶劍在半空中揮了一下,她說,乾脆我把井亭醫院都買下來算了,我弟弟想住哪兒住哪兒,多少錢?你開個價!
辦公室里的空氣忽然凝滯了,喬院長的臉上是某種震驚的表情,他瞪著鄭姐的臉孔,嘴裡連聲說,荒唐荒唐,鄭姐你太荒唐了。鄭姐說,你才荒唐,現在市場經濟,什麼不能買,什麼不能賣?日本人買了紐約的帝國大廈,你聽說過沒有?我有個朋友,一輛小轎車換了個副廳級,你相信不相信?柳生在一旁笑,一千萬,賣給她么,醫院給她,精神病人也賣給她,便宜賣,一千塊一個。喬院長用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鬨,斟酌半天,最終還是採取了好言相勸的方式,鄭姐我知道你有錢,有錢還是花在別的地方好,有錢也別買井亭醫院,這醫院是國家的,我哪敢跟你開價?再說了,飲水不忘挖井人,你們家今天能夠發家致富,靠的是誰?不是靠的共產黨嗎?共產黨靠誰?都靠康司令他們當年打江山,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,我們怎麼好意思跟他搶病房,鄭姐你說對不對?
鄭姐不願意點頭,也不敢輕易搖頭,被迫地產生了些許歉意,但歉意只是從眼神里閃了一閃,馬上就消失了,她仍然充滿了怒氣,喬院長我問你,今天星期幾?
柳生朝辦公桌上努努嘴說,請看日曆,今天星期四。
馬仔閉嘴,這裡輪不到你說話。鄭姐用寶劍指了指柳生,劍頭忿忿地轉個圈,垂下,對著地面篤篤地敲,今天星期四了,我要的辦公室,你準備好了沒有?
喬院長也許是健忘了,也許是裝糊塗,他迷惑地看著鄭姐,什麼辦公室?鄭姐你要到井亭醫院來辦公?
不是我,是白小姐!我弟弟聘的女公關,不要辦公室嗎?鄭姐叫起來,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?上星期就關照你,白小姐今天來報到,三樓東邊那空房間,我們要租下來,給她做辦公室!
喬院長想起了什麼,哦,那個小姐啊。他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,撓著頭說,這女公關到底是幹什麼的,我們也搞不清楚,她在高級病區出出進進,怕影響不好吧?柳生聽出了喬院長的擔心之處,在旁邊幫腔,公關小姐有正規的,有野雞的,還有掛羊頭賣狗肉的,萬一是個雞婆呢?這是精神病療養院,來個雞婆到處亂走,你讓病人還怎麼安心療養?
你個爛馬仔,再插嘴,我一劍斬了你!鄭姐憤然地用寶劍對著柳生,做出一個斬人的動作,然後對著門外喊起來了,白小姐,你還站在外面幹什麼?進來給他們看看,你是正規的還是野雞的,給他們看看,你是不是雞婆!
那個白小姐還站在走廊上。
一團暗影在門邊晃動,他們這才注意到,門外一直有高跟鞋篤篤敲地的聲音。她進來了,像一朵濕潤的烏雲進來了,柳生記得很清楚,她一進來,室內的光線不知怎麼就暗下去了,他迎接這個年輕女人,就像迎接一個悲傷而詭秘的黑夜來臨。
白小姐手裡拿著一個活頁夾,一部手機,手機上墜著金色的花狀飾物。她身上有隱隱的梔子花的香味,頭部和大半張臉用一條黑色的圍巾蒙起來了,柳生只看見她的眼睛,眼睛很黑,很美麗,濃縮了兩片愁雲。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蓋著她的身體,帷幕一樣厚重,垂到膝蓋以下,露出了修長的小腿,還有那雙紫色的鑲鑽的高跟鞋。
無疑是命運安排的一次約會,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,閃電不期而遇,伴隨著一股隱秘的颶風,她頭上的黑圍巾不知怎麼滑落下去,一張蒼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視線里,起先是傲慢,後來是驚恐。他們彼此認出了對方。只是兩三秒鐘的遲疑,柳生看見她轉過臉去,對喬院長說,你這裡有傳真機嗎?
是仙女。仙女回來了。記憶訇然一響,成為滿地碎片,放射出令人驚悚的尖利的光芒。她的毛皮大衣,一共拖曳著十年的時光。他看見了兩隻兔子。看見了水塔。看見了保潤。他下意識地捂住半邊臉,慢慢地往辦公室門邊移動,喬院長注意到了他反常的舉動,柳生你去哪裡?我這裡好多事,都要你幫忙呢。柳生一時慌張,隨口說,等一會兒,我要上廁所。他跑到走廊上,忽然覺得忘了一件事,於是回頭,朝辦公室里大聲喊道,她一定是正規的。